即將搬遷的前夕,父親交代我回診所巡視。
我來到父親的診間,打開抽屜,翻弄裡面的雜物。記得父親的診間有一個聽筒,呈細長漏斗狀,木質紋理清晰可見。聽筒的腰部纖瘦,適合手心握持,兩頭漸胖,末端呈圓筒狀,貼在耳殼上剛好。我將目光掃過診療桌,診療床,內診檯,書櫃,遍尋不著聽筒。那時候,我站在父親身旁,父親彎著腰,將聽筒的一端放在他的耳朵上,另一端放在孕婦的肚皮上聽胎心音。我吵著要聽,父親叫我將耳朵貼緊聽筒,達達達達的馬蹄聲讓我驚呼連連。有一次中午吃飯時間,我把飢腸轆轆的弟弟帶到診間,將聽筒放在弟弟的肚子上,聽到咕嚕咕嚕的腸蠕動聲,然後再轉移陣地,放在弟弟的胸口,聽到噗通噗通的心跳聲。
走出診間,仍惦記著聽筒。會不會在病房?
我手扶生鏽的床架,彎下腰往床底下搜尋。學齡前的我總愛蹲下來看,彼時,病床下放著好幾個又大又厚的玻璃罐,罐裡裝滿黃色透明的福馬林液體,聞之嗆鼻落淚。罐內浸泡著各式各樣的腫瘤標本,瘤的表面青筋暴露,血管怒張;或瘤已破裂,看得到裡面內容物,呈葡萄狀,乳突狀,或呈黏糊狀。有的瘤比頭還大,有的瘤像拳頭,也有瘤小如彈珠,然皆長相猙獰。更令人驚心的是胎兒標本,有的僅手指頭大小,浮在液體中央,人形初具;有的大如紅嬰仔,被塞擠在罐裡,臉部緊貼玻璃面,扭曲變形。我好奇,愛用小手隔著玻璃摸它的臉,和它說話。
巡完病房,我走到走廊上,孩童奔跑而過,差點撞上我。
是的,診所的走廊夠長,夠遠,夠一個五歲孩童奔跑。那時候,我從起跑點候診室開始跑,沿途經過左右兩側的問診室,掛號處,藥局,注射室,病歷室,通過數間病房,產房與開刀房,最後終點站是護士阿姨的值班室。
有一天,我奔跑,如同往常一樣向前跑,跑到終點站折返,接著我衝刺,這一次和往常不同,我迎面撞上從側門進入走廊的護士,她雙手端著的一大盆滾燙的熱水全往我身上倒,盆內的手術器械散落一地。
我哀嚎,我跳,我喊叫:「我好熱,我嘴乾,我要喝茶」,並且作勢要將身上的衣服脫掉。母親趕過來左手抓著我,右手握著棍棒朝我背部和屁股就是一陣毒打,我喊痛。
住院期間診所的護士阿姨拿著玻璃針筒幫我打針,吊點滴,針頭好粗;父親用夾子將我胸前和腹部黑色的痂皮一塊一塊剝離。出院後我跟最要好的清潔阿嫂說:「我躺在眠床上一百天。」
如今,父親臥病在床,小鎮的診所已歇業多年。我將地上的垃圾拾起,走出診所,將對開門輕輕帶上。
再巡一次吧,再巡一次我一定會真的離開的,我想。
1960年代,家父回故鄉開業,母親、護士阿姨和清潔阿嫂在診所前留影。
近日看到這張陳年舊照,有感而發,便寫了〈父親診所的巡禮〉一文,聊表思念之意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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