醫護人員與病人的靈性對話
曉峰
對忙碌的臨床醫護人員而言,幫忙病人渡過疾病所帶來的困境是我們的職志,當病人或家人提出問題時,很自然地會盡其所能地設法回答;可是有些問題實在是難以回答,令人不知說什麼好,甚至連說實話或是不說話都覺得不妥。英國安寧療護前輩Dr. Derek Doyle 列出這些病人內心深處常見的吶喊:(1)
人爲什麼生來要受苦?最後要死去?
爲什麼有人那麼年輕就死了?
爲什麼好人不長命而壞人健康長壽?
上帝在哪裡?
保持信仰與否有什麼差別?
我的一生有什麼可以值得人家記得的?
我活著有什麼用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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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問題質疑自身存在的意義、受苦的意義、或是懷疑上帝或宗教的真偽,對臨床醫護人員,這些「靈性需求」或是「靈性照顧」的話題常常令人無言以對,很難給予切確的答案,因而感到不自在。於是乎,醫師與護理人員一方面擔心自己能力不夠、認為對自身的靈性及宗教信仰及價值觀尚且不確定、也認為「靈性」不在醫療或護理的範疇內,加上時間不夠而病人太多,還是把照顧的焦點放在「身體症狀」的照顧較實在。於是,盡量避免碰觸這個話題,把問題留給病人自己解決。(2,3)
在這一章節,筆者從與幾位病患的對話紀錄中,呈現醫療人員-尤其是大部分沒有虔誠宗教信仰的「凡夫俗子」的我們- 能夠與病人在靈性層次對話的方式。
喜樂悟道的病人
A女士,42歲,子宮頸癌復發併大腸阻塞住在婦科病房。住院中藥物治療成效不佳,因而接受大腸造廔手術。此外,因為骨盆腔神經受腫瘤浸潤壓迫而有中重度疼痛,接受止痛藥物治療。
某日下午,查房時病人正在睡覺,於是我問候病人先生心情可好,有沒有我們需要協助的。
先生答道:「我自己還好,已經漸漸地能夠接受了。」接著他開始轉述太太心境的轉折。
「她開始的時候也不太能接受,尤其剛診斷復發的時候。後來好像就開悟了,整個人有很大的改變–往好的方向的改變!生病之後,她反而有很大的成長。對她而言,這病其實很有意義。」
「她覺得心靈上與『上面』是一致的,」他的食指往上一比:「她可以直接感應到來自『上面』的力量。這段期間,幾乎每一個宗教都有我們的朋友來跟她接觸,為她祝福;她覺得可以接受任何宗教,因為她相信上帝只有一個,只是名稱不同罷了。」
「她常說:上帝就在大自然;最好的醫生,就是大自然。」她與家人就住在南投風景優美的度假勝地中,想必是養病的好所在。
「生病之後,她覺得遇到的事都是好事……。她可以感覺到來自身邊的人、朋友的恩賜;有幾次住院中遇到一些生活中令人困擾的事而發愁,就會剛好有位許久未見的朋友來看她,剛好就是懂得如何處理的人,順便幫我們的忙而解決問題。」
「她說就是那種:『朝聞道,夕死可矣』的開闊心情。」
第二天,我將這些話語打成一張「講義」給她,並向她與先生道謝,謝謝他們與我分享的這些智慧話語。
她開心地笑了:「這只是我說過的一小部分而已…」繼續告訴我更多曾與家人分享的心得……
「有時候我在家裡疼痛萬分,蜷曲在浴室地板上,眼角流淚的當下心中卻仍是充滿喜悅,因為我知道我為什麼要受苦!」
「我春天復發,夏天決定不再化療,回家養病。秋天時覺得萬物蕭瑟,在秋天死去正是時候吧,沒想到就到了冬天;我又想冬天是四季之末、一年結束的時候,生命在這時一起結束去也蠻好的;結果我竟然還能過耶誕節。千禧年的第一日清晨,我躺在自己的床上,望著窗外的太陽慢慢從中央山脈後緩緩昇起,那種美令我心中十分激動…。」
然後她自己為生病的這段歷程下了一個結論:「如果拿以前那種日子三十年來換現在的一天,我也不換!」
我不住地讚嘆她的豁達與平安,感謝她讓我學習到她的人生心得。我與她的先生一起和她照相留念,並請求她同意我在日後對同事同學的教學中,可以分享她的故事。她很慷慨地同意。
兩天後,她感覺自己不太好了,希望回到山上的家。我們很快地為她準備好藥物,讓她帶著一週份的止痛藥在自動幫浦中,交代好先生該注意的事,速速與她告別,讓她回家。
六天後,她在家中平靜過世。
經歷苦難的靈性老師
A女士的分享令我心中震撼不已,這是第一次從病友口中聽到在經歷過病痛之後,能夠清楚地描繪與天、人、物、我和諧共處的體會:
她感受到宗教之間的互通性與合諧性、她能感受上帝藉由大自然所給予她醫治的力量-內在的醫治;
她能感受到並感謝週遭的人對她的善意與協助,並願意幫忙別人(同意讓我講述她的故事,而因此有助於醫療人員了解病人);
她覺得自己與四季的變化同為一體,並且為大自然的美所震懾、敬畏、而感動;
她接納自己,即便是疼痛纏身,仍是自己。她接受自己的死亡不是對生命的絕望,而是她「懂得了!」
看著我們的合照,相片中最令人感動的,是她明亮眼神中所透露出、來自內心深處的喜悅–洞悉人生又能與他人分享人生心得的喜悅。她就像是一位從書本中走出來的靈性老師,教導我關於人生以及生了病的人生。
而我所做的,只是傾聽以及讚嘆。
“我拒絕再開刀”
B女士,38歲,卵巢癌,開刀後完成六次化療,追蹤十個月後發現腹腔內腫瘤復發。原本不願開刀,經醫師反覆說明解釋後,同意手術。住院後在術前一晚,當護士要爲她灌腸時,她拒絕灌腸並決定不開刀,堅持要岀院。
我只是當天的值班主治醫師,並不認得這位病人;職責所在,覺得應該再她出院前與她談一談。
我知道在卵巢癌的處理上,復發時標準的治療,的確是再一次的清除手術以及術後再一輪的化學治療;並且由於復發時間超過六個月,屬於「對鉑(白金)類藥物有效的腫瘤(platinum-responsive tumor) 」,統計上對後續的化療有較佳的療效反應;藉由手術減除大部分腫塊後,可以讓化療的成功率增加,因此再次手術及化療仍有機會增加存活期。
而且,為了「釐清責任」,如果她堅持不開刀要回家,當晚我必須要在病歷上用中文寫清楚她拒絕治療的始末,並要求她簽字;然後或許在她離院時,再一次責備她不應該自我放棄,否則……
然而,學理上應該開刀的理由,她的主治醫師想必已經反覆地說明過了;這些理性上的知識,想必她已經明瞭。那麼,她拒絕的理由,並不在「理性知識」的範圍。也就是說,我得從另外的角度介入。
敲門進到她的病室,她正坐在椅子上,彷彿在等著我進來。
「我是今晚的值班主治醫師,我可以坐下來嗎?」
她示意我坐在她一旁的椅子上。
「聽護士小姐說你不開刀了,想要回家?」
「嗯!」
「我知道手術和化療的痛苦想必你都已經很清楚、你很不喜歡這種不舒服的感覺…你想到得要重新再來一次,一定覺得很挫折懊惱…你覺得自己這麼努力了怎麼上帝或是老天爺怎麼都沒有來幫你;所以你很想躲起來!」
我正視著她的眼睛,試圖一點一點、慢慢地幫她把心情說清楚,讓她自己聽到,也讓我咀嚼這位陌生病友的心情。
她看著我,點點頭。
接著我再把理性上的知識:「對鉑類藥物有效的腫瘤」、「藉由手術減除大部分腫塊後,可以讓化療的成功率增加」、「再次手術及化療仍有機會增加存活期」等等屬於醫生「該說的話」再跟她說一次。
但是這樣的理性說明終究並不是令人愉悅的訊息,聽來一定還是情緒翻攪的。所以結尾前再描述一次她此刻可能的心境。
「我知道對你而言,手術或不手術都是很難的決定。」
她回應道:「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,我想過很多,雖然很不甘心但是仍然可以接受生命大概就是這樣了。能不能就給我安樂死就好了,或是讓我舒舒服服的過日子就好。」
面對安樂死的要求,我可以說明的包括「安樂死是不合法的、是違反醫學倫理的」、「手術及化療仍有機會控制腫瘤增加存活期,你不應該放棄機會」、「手術及化療控制腫瘤就能夠讓引起的不舒服減少」。我也可以讓她知道醫師的看法認為馬上跳到安寧照顧言之過早。
但是我選擇再幫她把心境先說清楚:
「你想到要安樂死一定是覺得這樣的生活很痛苦…你覺得這不是你要的生命…你其實已經對人生有很深的體驗,覺得如果只有這樣,你想過自己要的生活不想耗在醫院中…好像看一本厚厚的小說,你很想跳過去!直接給你結局就好了。」
接著我才說明:「安樂死是不合法的、不被我們醫生所認同;手術及化療仍有機會控制腫瘤增加存活期、放棄機會我們覺得可惜;如果你希望舒舒服服過日子就好,那麼手術及化療控制腫瘤,就能夠讓腫瘤引起的不舒服減少;醫師的看法認為你馬上跳到安寧照顧言之過早,而我恰好就是你到了末期會接手照顧你的醫生」等等的意見。
說明完,我看著她,設法再肯定一下她:「我知道對你而言,這個決定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。」
她沒再說話。
暫停片刻,我才起身,請她決定後再告訴我,好讓我們辦理出院手續。離去前,我請她考慮一下如果真的要回家,能不能維持回來看門診,以便醫師有機會繼續幫忙她。
我退回護理站等她的決定。大約十分鐘,照顧她的弟弟妹妹來到護理站前。我猜想她還是會有所堅持而要回家,至於在病歷上簽名畫押這種非做不可、但是破壞感情的事,離去前再請她完成吧。
出乎意料地,弟弟與妹妹出來說病人同意開刀,請護士小姐進行灌腸…
我拿著手術同意書進去,重新請她簽名。我說:「你一定是下了很大決心;明天開完刀我會來看你」
第二天下午,我依約到恢復室看她時,她剛拔掉呼吸管還很虛弱,看到我伸出手來讓我握著。「辛苦了!辛苦了!」我也只能這樣安慰她。
接下來的一週,我忙於自己的工作,直到她出院那天才再探望她時,她已經又打過一次化療了。她很高興又看到我,並向我道謝。
「為什麼謝我?」
「謝謝你,你給了我勇氣」
B女士後來又打了一次化療,但實在受不了化療的副作用而終於停止化療。她最後轉回家附近的安寧團隊接受居家和病房的照顧,由另外一群天使陪伴中走完人生最後的旅程。
癌病復發的打擊
癌病復發,對病人而言是比剛診斷癌症還壞的壞消息:想到所有治療的痛苦還要經歷一次,而且這次更無法期待能如願治好,悲觀的心情可想而知。更重要的,「努力無用論」所衝擊的,是「努力就有收穫」、「人定勝天」、「我會繼續活下去」等等的基本信仰,所以造成的不只是「心理」的衝擊,而是「靈性」上的衝擊。
NANDA(North American Nursing Diagnosis Association)護理診斷對「靈性的不平安(Spiritual Distress) 」定義為:
生活的主要原則被打破;這原則貫穿一個人的一輩子、將他的肉體與精神社會本能整合在一起並凌駕之。(A disruption in the life principle that pervades a person’s entire being and that integrates and transcends one’s biological and psychosocial nature) (4)
翻成白話文就是:一個人遭逢變化,讓他驚覺到原本深信不疑、從未質疑過的事或道理,現在已經不再是真的了,這個時候所產生「我的世界垮了」、「我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麼」的痛苦感覺。
令人深信不疑的,包括:上帝/神對人的庇祐或愛、與親近的人之間(親子、夫妻、情侶)的愛與被愛、善有善報的信仰、只要努力一定有收穫的信念,也包括「我一定要活著」或是「我一定會活著」的想法-即便每個人在知識上都知道人將一死。對從事安寧療護的人而言,「安寧療護」也何嘗不是一種信念或信仰。
所以當一個人驚覺:「上帝/神/老天爺在哪裡,怎麼不來幫我?」、「原來我先生不愛我!」、「我做了一輩子好事怎麼會有這種下場!」、「我努力了怎麼沒有成功?」…這些驚嘆,與「我不能再活下去了」一樣 ,都可能是靈性上的不安,而不僅是心理上的忿怒、焦慮、憂鬱、擔心而已。
問題背後的問題
雖然病人所提出的「我不要開刀」的意願,是一個理性層次的決定,在倫理上是醫師必須尊重的病人權利;這樣的「拒絕」權利,等同於病人「同意」的權利。(5)但是這畢竟是令醫師感到「不合理性」的決定!
既然我們感到「不合理性」,我們就值得去探究這樣的決定背後,究竟交雜著哪些理性層次以外的社會、心理、或是靈性層次的問題。
又既然我們想知道的,不屬於理性的層次,因此交談的方法就不是理性層次的「解釋」、「討論」、或是「建議」,更不用說是與病人「辯論」。Buckman 建議,如果我們約略可以知道病人的感受,最好是用「同理心的回應(Empathic response)」幫病人說出心中的話;反之,如果我們不確定病人是怎麼想的,就以「開放性問句」去釐清,再設法給予「同理心的回應」。(6)
同理心的回應
「同理心的回應」其實很簡單。首先,是先辨認出病人現在正感受的情緒,接著找出 (或說是猜測)這樣的情緒從何而來,然後告訴他我們知道他有這樣的情緒以及情緒根由的連結,如此幫他說出或許說不出口的內心苦楚。(6) 表達同理之後,才再說明我們所需要說明的事,說完再同理一次。(7)
在與B女士談話前,我並不認識她,但我從病史知道她曾開過刀、打過一輪六次的化學治療。我想到以前的病人在知道復發時,對我埋怨以往的努力一夕化為烏有,絕望的心情比初診斷之時更深。於是我試圖從幫她說出這樣的心情,作為「同理心的回應」的內容。
在第一輪的「同理-說明-再同理」之後,病人很清楚地表達她覺得這樣的生命是沒有意義的,她的確找不到再努力的理由,乾脆直接安樂死或是症狀照顧就好。於是問題從原本理性層次的「開刀或不開刀」,轉成靈性層次的「生命沒有意義」!彷彿是一個原本包得緊緊的秘密寶物,霎時被撥開外皮顯露出真正的模樣。
在第二輪的「同理-說明-再同理」之後,病人居然改變了原本的決定,而其緣由,一週之後她所告訴我的,是她從這樣的對話之中,得到了再戰的勇氣。
勇氣三明治
幫助病人獲得勇氣,並不是因為鼓勵她:「你要加油喔!」、「拿出勇氣來面對,沒問題的!」也不是一再說明眼前的治療是多麼地符合當代的實證醫學,更不是藉批評而激勵她:「你怎麼可以逃避問題?六十歲的婆婆都可以接受再一次治療,你怎麼會就不行!」
反而是做一個稱職的傾聽者,由專注地傾聽(active listening)中,一再地幫助病人說出她的心境情緒,藉此幫助她釐清自己的思緒、面對自己的不安,然後她仍然會從受苦中得到成長-靈性上的成長,也生出勇氣來。所以這個很多資深社工人員都常使用的「同理-說明-再同理」三明治法,原來是幫助病人得到勇氣的三明治。
同時我也得到證實:能夠與病人談靈性議題,並不需要是與病人熟悉的醫護人員。正確的態度,正確的方法,即使第一次的談話也能夠觸及他深層的困擾。所需要的,只是基本溝通技巧中的「同理心的回應」。
哭不出的眼淚
C女士,41歲,中學老師,是一位基督徒。她罹患右側乳癌,接受過手術、化學治療、放射線治療後,局部又復發;雖然再度接受許多次化學治療,仍出現多發性骨轉移,數月前的骨骼掃描看起來就已經像大麥町狗的毛色一般,全身骨骼到處都有大小不一的黑點,所幸並沒有症狀。某日因為上背痛及右下肢乏力,肌力僅能使腿在平躺時左右移動而無法舉高,住進安寧病房接受治療。
住院後以類固醇治療,次日下肢即恢復肌力,能夠下床走路,疼痛也明顯改善,於是會診放射治療醫師,開始與她討論對脊椎轉移處的可能治療。接下來的三天,安排了骨骼核子醫學掃瞄以及脊椎的核磁共振攝影,作為放射治療前的準備工作;病人的疼痛則是時好時壞。
第五天她開始向護士抱怨為何住到安寧病房還要幫她做這麼多檢查?她就是為了不要再做治療才同意到安寧病房的!
我想該與她談談這個抱怨了。
「這一週很辛苦,跑來跑去檢查的。」我說。
「對啊!為何住到安寧病房還要做這麼多檢查?我就是不要再做治療才到這裡的!」、「做這麼多檢查有什麼用?做治療就會好嗎?我現在是這裡痛(指前胸皮膚復發的大小腫塊)又不會腳痛沒力氣。」、「你能保證這次治療會好嗎?反正最後還不是一樣!」她不住地抱怨起來。
她的抱怨聽來有些奇怪。開頭一句當然是該抱怨的事,做這幾項檢查蠻累人的(但在安寧病房照MRI她也是第一人)。但是第二句質疑「做治療就會好嗎?」就令我納悶;我們說明過放射治療只照射腰椎上的病灶,以預防將來進一步壓迫脊髓造成下肢癱瘓,那對她的生活品質將是更難以接受的傷害,而這個照射範圍約僅骨轉移的十分之一,也不會讓病好起來。
在我還來不及自責先前可能說明不清,第三句話透露出端倪。
於是我選擇不「回答」她的怒氣,先試著以上述的「同理-說明-再同理」三明治來「回應」她:
「很希望我清楚地告訴你:這次電了就會好,對不對…從一開始你一定很努力地配合治療;可是每次復發又讓你失望…每一次醫生都不能保證你…你覺得努力也沒有用是不是?你或許會覺得現在又不是背痛,為什麼要治療背部?」
藉著重述這些質疑、替她說出她的努力與失望。之後才接著說明:
「可是現在不治療脊椎的轉移處,萬一塌了壓迫神經、造成下半身不能動,對你生活的傷害將會更大!而且…」
她沒等我說完,就繼續抱怨:
「每天我醒過來都很生氣,為什麼還讓我活著,沒有睡著睡著就把我帶走!我希望就這樣一直睡,不要醒過來。有時候感到這樣睡著很好或是夢到愉快的事,就被你們叫醒:老師老師,醫生誰誰誰來看你了。」
「大家都叫我要好好利用現在的時間;我想要的人生我已經得到過了…留話給小孩有什麼用!他長大本來也不一定會聽你的,媽媽活著的小孩就不會聽話了,媽媽都不在了…那不關我的事了!」說完她已經熱淚兩行,不能自已。
我一時語塞,不知從何同理起,只好靜靜聽完她的抱怨。一旁的護理長也靜靜地遞過去面紙,拍拍她的肩膀陪著。哭吧!哭吧!已經談到這麼深了,不想要急著拉她離開這個情境,讓她充分浸淫其中多一會兒吧!
主治醫師、護理長、病人先生三個男女配角很有默契地不說話陪哭,我想一旁跟查房的一夥人應該都感受到她深深的悲傷;或者大家都很尷尬,期待有誰趕快能打破這週遭急速冷卻的空氣?
不知過了幾分鐘,淚水稍歇,我心想:從實際的事情、改變得了的事著手吧!
「抱歉抱歉!常常打斷了你的好夢。其實如果查房時看到妳在睡,我的確會感到尷尬:不知該叫醒妳、還是讓你繼續睡,可是又怕你怪我都沒來看妳。那麼,明天如果我看到你閉目養神,我就在簾子旁與妳招招手:如果你醒著我就到床邊與妳談談,如果妳睡著,我就不吵妳。妳看好嗎?如果妳不想和我說話,妳可以假裝睡著也無妨。」
「你可以過來握著我的手,讓我知道你來了!」
「好!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。」
次日的查房是在傍晚時分,她已經轉到單人病房。進到病室前就聽到她爽朗的聲音正侃侃而談。依照約定我就大搖大擺走進去。先生看到我很高興地向我報告:
「喔,她今天精神好好,講了很多話。」
「讓我哭一哭也好。我常常很想哭但是怎麼也哭不出來。…我跟我先生商量,要善用現在的時間與小一的兒子多相處,也幫他做一些準備的工作。」
接下來的日子,她不曾在白天閉目養神,我也就不曾能偷懶地握了手就離開,總是可以聽她報告今天又做了什麼事…。兩週後,緩解性的放射治療也完成了,在她過世前沒有遭遇下肢癱瘓的厄運。
失控的人生
病人生病,生命已經不得不來個大轉彎,接下來遭遇疾病一再地復發、轉移,生命的方向至此完全失控。曾有研究描述病人的病情認知世界中,是從常軌運行到失控的過程,這時需要協助以便調適而重新找到一個軌道,才能繼續運行(8)。這樣的失控,就是前文提到:「原本深信不疑的原則竟然已經不真了!」的靈性困擾。這時候要不怨天尤人很難,除非有很深厚的修養,非凡人所能。而病人要怨天尤人,但是怨不到天、自然就是尤人了-¬- 怪身邊的人:親近的家人配偶、任勞任怨的護士、以及像神一樣的白袍醫生。
面對C女士一下子拋出的三個抱怨,其中令我困惑的第二句話「做這麼多檢查有什麼用?做治療就會好嗎?」表面上好像是對檢查治療與否的質疑或討論,但第三句話「你能保證這次治療會好嗎?反正最後還不是一樣!」聽得出她感受到再努力也沒有意義、只是徒耗精神。所以我的解讀為:這是情緒問題,而非對療效的理性討論。因此我選擇不去討論我們所建議的內容,而以「同理-說明-再同理」三明治法來回應,幫她把感受說的更清楚些。
但我的三明治都還沒說完,就引出她的進一步怨氣。這一次,表面上是抱怨好夢屢屢被查房打斷,但是她提到每天會因為醒過來而生氣,很希望睡著睡著就被帶走!至此,很清楚地是表達靈性上「生命無意義」的困擾。
也就是說,表面上是理性層次的治療模式的討論,因為我們沒有真的討論起應不應該檢查或是放射治療,因此讓她有機會把心理及靈性問題更清楚地呈現出來。
所以當病人向醫護人員生氣,尤其是令你覺得這是無端地生氣、令你感到委屈的時候,身為醫護人員的我們,請不必生氣、也不必委屈;請不要急著解釋、不要回嘴、不要批評回去,也不要一下子就將之標籤化為:病人在否認憤怒期或有心理調適問題,而是應該仔細聆聽是不是他靈性困擾的呈現。
換一個角度看來,或許我們反而應該暗自慶幸病人對我們生氣了:終於有機會能讓病人靈性上的困擾有個出口,能夠因此碰觸深處的傷口。
研究指出,即使是資深的醫護人員,在辨認病人的某個行為言語是否為靈性不安或平安的表現時,一方面以為提到宗教或上帝或生命意義才是靈性議題(過度地被宗教議題代表),另一方面將這些表現診斷為心理社會問題而讓他們接受相關治療(9)。
消氣三明治
如前所述,我對第一波批評的三明治回應都還沒說完,就引出她更進一步的怨氣。在抱怨「好夢屢屢被查房打斷」的底層,是「每天醒過來就生氣(生上帝的氣),希望睡著睡著就被帶走」;接著又提到與前句話完全不相關的「時間無用」與「孩子以後與我無關」,更是與現在的自己割裂、與重要的親人(significant others)關係斷裂等明顯靈性不安的敘述。天、人、物、我四根大支柱斷了三根,這可嚴重了!
這次我選擇暫時的沉默。
在沉默中接納她的情緒與眼淚。
在沉默中表達作為醫師的我不是全知全能,此時也是無助的:沒法提供答案、也沒有辦法改變困境的無助!畢竟,我們在協助他人找尋意義的過程中,重要的是願意暴露自己的軟弱 -「我也沒有答案」的痛苦。(10)
沉默後,我覺得她應該已經得到些宣洩了,可是仍不知道如何同理。但我們得在結束會談前,要規劃未來、約定後續動作(6),所以我至少可以在「是否要叫醒她這件事」做些約定。
沒想到她要求我「握著我的手,讓我知道你來了」,這表示她願意接觸旁人,重新與他人建立和好關係。這比起先前,已經跨出一大步了!
果然,眼淚是療傷的表徵(Tears are signs of healing)。第二天她就離開了自己的繭,可以開心地面對並善用自己的生命。
所以,勇氣三明治,也是消氣三明治!
上帝的孩子
D女士,65歲,子宮內膜癌。手術後接受化學治療;復發、化療;復發、化療...肺轉移、化療中。
由於是退休的資深護理長,她對自己的疾病十分清楚,也因而十分焦慮,經常會詢問腫瘤指標CA-125的數值;每次療效不佳,要更換化學治療藥物時,她也會問很久,給醫護團隊不小的壓力。她不是我的病人,但隨著疾病一再復發,她進出病房多次,打照面時候多了,也就成為點頭之交。
有一天,她看我坐在護理站,於是湊到我身旁:
「我可不可以和你談一談? 現在說要換去年用過的藥:小紅莓、紫杉醇。你覺得怎樣?劑量你沒有什麼意見?」
「喔!你很擔心這次要換藥囉?」
「以前每次復發的時候我都很有信心,相信自己一定會好;這次是有點擔心了!」
「所以妳現在很需要再找人確認這些藥物是不是真的有效?」
「嗯,對呀!」
她細數某一日的CA-125是多少點多少、某一日的CA-125又是多少點多少,數值精確到是小數點以下兩位數。
醫師們一定記不得這麼仔細。
「您都記得這麼清楚CA-125的變化, 你真的很在意,對不對…自己的情緒也一定隨著指數高低一起高高低低吧!」
「是啊!尤其是每次要等CA-125的報告都很緊張…」
「嗯!」
「我一直想退休後做好多事:到孤兒院做義工、到教會幫忙…。我跟上帝禱告說趕快讓我的病變好,好讓我可以去做這些事!」
於是我知道她是一位天主教徒。
「所以妳希望上帝知道你是這樣的好人,要趕快幫你好起來,可以去為祂工作!」
「對啊!」
「那上帝有沒有應允你的禱告?」我小聲湊近她,彷彿希望上帝不要偷聽。
「有啊!像上次腸阻塞將近一個月,本來就要去開刀了,後來就通了,我好高興,這一定是上帝的恩賜…但是有時候沒有好,也會怨祂…」
「怨祂爲什麼沒有回應你的禱告?」
「嗯!」
「回頭看自己走過的路,真不知道經歷過這麼多次的化療,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喔!你有好多退休後想做的事,上帝應該要幫你好好去做…上帝讓你的病變好一些,你就很高興,可是有時候又怨祂好像沒有在聽!」
談她的心境,一起咀嚼這些一路以來的情緒起伏。她則一路點頭。
「您會生上帝的氣吧?」
挑戰一下她的內心。她沒回答,專注地看著我。
「會不會您希望祂要在你祈求的清單中回應你,而祂覺得你要的太客氣了,所以給了你更大更多的;祂有沒有可能用其他的方法回應你?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你現在會想到戶外走走嗎?看到日出,看看大自然還會覺得好美嗎?」
「不會啦!我現在都擔心的要命,沒有心情啦!我只擔心CA-125要早一點降下來。」
「你的生活重心好像都是CA-125!你確定你的病有一天好了,不必管CA-125了,你還知道如何過生活、享受生活?」
……
「阿長,有沒有可能不要這麼認真當病人?」
「……我太認真當病人了喔?」
一週後,聽到她化療還沒打又有新的症狀:因為眼內感染,視力受損幾乎失明,心情盪到谷底。再探訪她時,她很高興地起身,邀我坐到床旁。我詢問新症狀給她帶來的衝擊,同理她面對身體諸多不適的無奈,然後小心地接續上次的話題,問起現在與上帝之間的關係。
「我知道病痛不是上帝在生氣,不是上帝在懲罰我,上帝是愛人的。我只是不懂上帝爲什麼還要給她這麼多考驗?」
「病痛是上帝的考驗?」
「我的教友會來探望我,他們勸我把生病看成上帝給我的考驗。那我就會回他們說:我都六十幾歲的人了,是什麼樣的人上帝會不曉得?還有什麼好考驗的!還有人勸我要把病痛看成是上帝的恩賜。我答說是恩賜喔,那都給你好了……。我知道他們很想鼓勵我,但是這些話總是叫我有氣,我就跟他們說,我累了,要休息了。讓他們回去。」
「所以,你覺得教友們的“鼓勵”反而令妳生氣?」
「嗯。」
「不過妳會不會覺得這段時間,是與上帝最親近的一段時間?常常都能與祂對話?」
「對!對!」
她笑著承認自己以前一週中只有周日上午記得自己是教徒,其他日子都忘了;性子急,老是生氣,忘了上帝要愛人的教誨。
「以前也曾有過與上帝這麼親近的經驗嗎?或是人生中有曾遭遇大的困境而由上帝那裡得到力量?」
「有。我父親以前得到大腸癌……」
她回憶十幾年前,父親罹癌,她陪伴父親面對手術以及疾病復發,乃至過世,其間也經常在禱告中祈求上帝的垂憐,從當中得到力量。
「阿長,我有一點好奇。我曾聽過教徒的朋友在禱告中說:神啊 !我把我的生命交託在你手中。我好像從你的話中比較沒有聽到這樣的話喔?好像對上帝求的比較多?」
「對啊,教友也會這樣說我。」她不好意思笑起來。
「那上帝會不會生氣?」
「不會啦!上帝不會生氣的,在祂面前我們都是小孩子。我們跟祂求,祂不會生氣的。」
「有沒有可能祂就是要讓我們經歷一生之後,能從小孩成為成人?」
「可能喲。」
此後,我每週都會與她聊一、二次,聽聽她最近的心境。她在病情起起伏伏中又過了二個月,才回到天上的家。
專業的病人
幾乎所有的醫護人員都覺得,當病人本身或家人也是醫護人員時,是最難照顧的病人。因為他們(或說是未來的我們)知道太多,要求太多,以致於照顧的團隊綁手綁腳,常常進退失據。我們又覺得同樣是醫護人員,我們知道的「他們」也一定知道(譬如:腫瘤指標居高不下代表療效不佳)、我們能接受的「他們」也一定會接受(譬如:療效不佳就不要再化療吧!)。
當阿長要問我對於藥物的意見,做為不是她的主治醫師的我,當然沒有立場回答。也因此,我可以不必給她答案,恣意馳騁在理性答案以外的範圍與她交談。
我從她話中的CA-125開始:替她說清楚她的感受,這是最容易起頭的 「同理心的回應」。然後她談到原本退休後的打算,提到「做義工」、「教會」以及「禱告」。這些都是靈性層次的議題。她很快地打開這扇門,或許表示這對她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份。
所以,即使我不是天主教徒,我也想讓她談談她的信仰。我從最近她與上帝「互動」的情況問起,讓她理一理思緒,看看原來自己與神的關係是如何。也請她回顧過去曾從上帝得到力量的經驗,看看能否再感受到同樣力量。
還有,帶著她「驀然回首」,看看自己經歷過化療的折騰,也藉以稱讚她的勇氣與努力。
從她的話中,知道她不只是對醫護人員要求多,對上帝要求也不少。我想到前面A女士從自然美景中感受到敬畏、美感、與感動,從而體會到上帝所給的力量,於是問她對上帝所創造的大自然,是否仍能保有這樣的感動?結果,她覺得自然與她無關!「天人物我」四大支柱,一下少了兩支。
分享信仰
在後續的對話,她舉出教友的安慰與鼓舞:「妳應該把病看成考驗」、「妳應該把病看成恩賜」、「妳應該……」、「妳應該……」這樣的訊息其實會引起她的不悅。正如聖經「約伯記」中的安慰者一樣。
為了安慰病人(或者掩飾自己不知該說什麼的無措),而說一些約定俗成、但是空泛而不著邊際的安慰話,不僅沒有幫助,甚至令病人、家人感到不悅。(1)
而我用「我聽說……」、「我覺得……」反而讓她容易自己說出對自己的反省。對她而言,能與別人談談自己的信仰:「上帝不會生氣的!在祂面前我們都是小孩子。」自己說出對神的仰望與付託讓自己聽到,從中更能堅定信仰吧。
給我一粒藥丸吧
E女士,陳女士,65歲,後腹腔腫瘤開過刀、接受過放射治療及化學治療,但腫瘤依然存在。現在因為雙側輸尿管阻塞,需要從兩側腰際放置經皮腎臟造廔管(PCN)。她聽完建議後,故作輕鬆地問我:
「能不能給我一粒安樂丸讓我回去,你知道我的意思吧!」
「你的意思是給你一顆藥丸或給你打一針,然後就可以往生?」
「嗯,可以嗎?」
「你覺得人生已經沒有意思了,如果會越來越壞,你寧可不要了?」
她還沒回答,就歇斯底里般地哭起來,一邊拍打著床墊:
「我不要身上插滿管子,出去給人家笑,我不要!我不要!」
情緒激動當中,什麼說明想來也聽不進去,只能暫時杵在她身邊,拍拍她肩膀陪著。一會兒,她情緒稍歇。
「真的很難接受喔,要帶著兩條管子過日子。」
「醫生你知道嗎,我是很注重外表整潔的人,以前化療的期間我都不願意出門,就是不願人家看到我這樣。所以你上次說要插腎臟管時,我就一直不願意,拖拖拖,結果現在還是要做。可是孩子們鼓勵我要面對... 」
「妳很不想要麻煩孩子?」
「對啊,給孩子這麼多麻煩。」
「那你怎麼辦?有想過要怎麼做嗎?」
「我也想過要燒炭。」
「燒炭?可是你並沒有這麼做。」
「對,我不能那麼做。我覺得會辜負孩子的孝順」
「所以想起孩子們的孝順,你就得到繼續面對的勇氣?!」
「對!」
「可是你還是很難接受這樣兩條管子喔。沒關係,你想一想決定了再告訴我。」
也算天助我也,次日鄰床住進一位例行性更換PCN的病友,而且是樂天派的女士。E女士有了前輩可以請教,於是欣然同意接受這兩條管子。
「醫生,昨天謝謝你啦,讓我這樣哭一哭。現在好多了,我會好好照顧這兩條管子。」
這樣受苦有什麼意義
「醫生,能不能給我打一針,讓我可以早點結束痛苦!」這樣的要求是許多醫師都被問過,是很普遍的經驗。
病人看著自己的身體日漸下坡,越來越痛苦,質疑現在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,不如一了百了。對此,醫生能給什麼答案?
直接說明「安樂死是不合法的、是違反醫學倫理的!」可以表明醫師的立場與信念;但只是讓病人感受到醫師的嚴峻與不體人意。
那麼,安慰一下,緩和他的悲觀心情吧!家屬們總是說:「醫生,你說一句勝過我們說一百句。」不是嗎。
「不要想那麼多!看開一點!」、「要勇敢!想想比你更不幸的人吧!」、「我能了解你的感受...!」、「世上不如意的事,十之八九!」、「這算得了什麼?還有很多病人比你更悲慘的呢!」
心理諮商專家提醒我們:這樣的「安慰」話語不僅無濟於事,常常還產生反效果,讓受創的人再次受害!更覺得自己的痛苦無人能了解,多說無益,於是更加封閉自己,不再與外界交流!(11)
回答也不是、不回答也不是,真是個困難的問題!
所以,請不要回答。
先同理她的心情,幫她把說不出的話說出來吧。
「你覺得人生已經沒有意思了,如果會越來越壞,你寧可不要了?」
然後,她果然像突然開了瓶的香檳酒,鬱積的情緒一股腦冒了出來。家人常告訴醫生,「不要告訴病人,他們會崩潰」,大概就是指這樣的場景。
我選擇的回應,是「靜默與陪伴」。陪在身邊,就是接納她的情緒最好的表示。
「真的是很難接受,這樣的管子」靜默與陪伴之後的第一句話,仍然是幫她說出現在的情緒。這樣的同理,讓她願意繼續說下去。
評估病人難受的症狀時,必須同時知道病人的對此心理狀態。其中包括詢問病人當症狀或疼痛無法忍受時,他會如何做?是否有尋死自殺的念頭、甚至是否嘗試過或者有所預備(譬如藏藥)?(12) 果然,當我問道「那你怎麼辦?有想過要怎麼做嗎?」她回答曾想過要燒炭,但是同時感到「會辜負孩子的孝順」於是,我幫她說出「因為想到孩子而得到勇氣」,希望肯定而強化她因為孩子而得到的力量。
同理完,是否要插PCN仍然需要病人的同意書是理性層次的決定,所以仍然允許她「理性思考」後,給我們「理性的決策」。
我曾用其他話語來回應另一位中年病人「我現在這樣活著有什麼意義?」的質疑:「我也不知道這樣受苦有什麼意義。或許看在孩子們眼裡,以後當他們面對人生的低潮時,想到你曾經這樣勇敢面對疾病,會幫他們產生勇氣與力量吧。或許這就是老天讓我們吃這些苦的用意。」希望想到能給孩子一個示範,他會得到些力量。
如果病人要求醫生為他們「安樂死」,我建議醫生給的回答,不是「好」或「不好」;而是試著幫他們說出心中難以言喻的苦,像是:「你一定是覺得很痛苦才會這麼說,這樣的人生不是你原本所想要的!」然後期待病人繼續說出心中的鬱卒。這樣好比要先將壓力鍋減壓,才能打開鍋蓋,拿出鍋內的物品或加入新的東西。畢竟沒有一個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員,會一下子就打開壓力鍋,或是任由悶燒下去 -- 那恐怕會炸開。
智慧的寶藏
F女士因大腸癌併肝轉移接受化學治療,從診斷起14個月未曾間斷,以三種不同的藥物組合配方打了四輪,最近一次由於下肢感染而暫停。但此同時,癌症惡病質已經出現,上半身明顯消受,而腹腔與胸腔的積水使她無法平躺,加上下肢水腫,坐著也不好受。醫師與家人商量,考慮疾病進展此,是否不要再化療。病人先生擔心太太無法接受,希望能再努力,使用之前醫生曾提過的單株抗體藥物。對於會診安寧療護,病人先生有些疑慮,但也同意了。
她坐在床沿,同意我坐下來談談。我說明來意,然後從她的不舒服談起。她會喘、口乾、腹脹,但所幸並不痛;她也注意到自己的身體最近是在走下坡。
「那妳會不會擔心?」
「擔心?不會!」
「喔!妳不擔心?那不簡單喔!」
「我都叫自己要加油,每天醒過來我就感到很高興,因為我又得到一天,每天都好像是一個禮物。至於能有多久就順其自然囉!但是我相信我一定會好起來!」她滿是笑意,右手握拳拉臂,做了一個加油的動作。一旁的弟媳貼心地幫她兜上氧氣鼻管。
「這很不容易喔!很多人身體不好的時候都會覺得生氣怨嘆,怨天尤人,為什麼你這麼棒?你從哪裡得到這種力量?」
她看著身邊的家人:「他們都很鼓勵我,我這些兄弟姐妹還有先生兒子都很支持我,還有我媽媽85歲喔,也常常煮雞湯給我...」
「妳媽媽身體還很健康。」
「嗯!我爸爸也是85,也很健康,我公公婆婆還89歲哩!,公公還會下田種菜。」她每說一句話,就要深深吸一口氣,但興致不減。
「他們都很高壽又健康。那妳會不會覺得自己身體沒有他們好,會懊惱?」
「不會啦。只是很羨慕的心情。我知道沒有那個福氣,我現在就全心把自己交給你們醫生,醫生說打,我就打,醫生說不要打,我就不要打;如果最後不行,給我自自然然地走就好了。」她認真地看著我。
「自自然然地走就好了?」
「嗯!人生就是這樣啊!早晚要走這條路的嘛,也不能勉強。」
「噢,你都看的這麼開!」
「對啊!所以我就不會擔心。」她仍然開心地看著我,然後又看著身旁的家人。家人們反倒是有些愁容的。
「這真是不容易!...我們會繼續商量怎樣給你治療最好。今天也謝謝你跟我說了這麼多,讓我們學習到妳的人生的態度。」我比比自己和一旁的住院醫師。
「沒有啦!你們都是很有智慧的人。」
「我們只是有書本的知識,你能這樣面對自己生病,才是人生的智慧。」
「沒有啦!沒有啦!也謝謝你們。」
她終究沒有接受單株抗體治療,十天後過世。她在最後一日若有所感,整天握著先生的手,安祥往生。
讚賞與鼓勵
從病人的症狀問起,然後同理她對病況的擔憂,常讓我順利地與病人談起深處的心理及靈性議題。專家提出建議,在病人拋出關於生命意義的議題時,我們可以做的包括:讓病人感到別人需要我、看重我(feel needed, valued);讓子女、孫子們表達病人對他們有多麼重要;讓病人看到他人、甚至醫護人員也從他身上學習到一些優點。(1)
當F女士表達她對病程起伏的坦然,我自然努力地稱讚她,也請她告訴我們這樣的力量(靈性助力)從何而來?她的答案是來自家人的支持。並且對於雙親與公婆的高壽,只是羨慕,但是「知道自己沒有那樣的福氣」,也希望能「自自然然地走就好了」
向這樣有智慧的長輩致敬與致謝,不管我們是不是醫師,不都是理所當然的嘛。
給醫護人員的建議
辨認靈性問題的存在
醫謢人員對病人的問題通常習於提供答案作為回應(factual response):對「生理層次」的現況做說明與解釋,對未來作忠告與建議;這樣的回應討論是在「理性」層面的交談。
但是如果病人表現出明顯的情緒、提出存在的質疑、信仰上的衝擊、不合理的要求治療或拒絕治療、或是重複地詢問一樣的問題等等--不在理性層次的議題,這時一再地說明、解釋、忠告或建議就不是恰當的回應。相反地,試著先不給予說明解釋,而是先用同理心的回應。之後很可能就會浮現出問題後面,真正的問題。(6)
我通常先讓病人回顧從診斷到現在所經歷的治療,對每一段治療他自己的感受與評價如何,會不會覺得挫折;或者從告訴我他的諸多不適開始談起,然後詢問他面對這麼多症狀的反覆出現,該是很擔心吧;當他提到自己對生病與治療的看法時,我就有機會碰觸病人的內心世界。
當他表達挫折、擔心,我們可以加以同理,幫他說清楚自己的感受;當他表達自在豁達,我們可以給予讚嘆,也請他告訴我們是如何得到力量,助力從何而來?一方面讓他藉由說出來又得到一次強化,一方面我們真的基於同是肉體之軀的「人」向他討教,然後中心地感謝他傳授這樣的秘技。
Doyle & Jeffrey 特別提醒,病人表現得自尊降低、睡眠改變、注意力分散,都可能是靈性的困擾的表現。並且,在病人的症狀控制好、沒有太多怒氣盤據思考時,才能自在地提出靈性上的問題。因此,先要做好症狀緩解的照顧,靈性的話題才會浮現。(1)
醫護人員自我訓練
傾聽(Active Listening)--主動而積極地聽 — 是最重要的能力,不要急著提供答案。
稱讚病人,讓我們自己也成為助力的一部份。
難以回答的問題,不要勉強回答。
運用同理心的回應,幫病人說清楚情緒。
盡量讓病人說、不打斷他的話,避免說「你先聽我說……,你先聽我說……」
如果一定要說明解釋,把這些訊息做成「同理-說明-再同理」三明治。
即使談到自己熟悉的宗教或靈性經驗,也讓病人盡量闡述,不要淪為我們在說教。
不要指摘病人「你應該如何如何...」
不要說一些空泛而不著邊際的安慰話,那不僅沒有幫助,甚至令病人、家人感到不悅。
如果沒話,不如靜默
結語
安寧療護運動的創始人Dame Cicely Saunders對於醫護人員有以下的建議:「我們的病人病得太重而我們又常常太忙,很難辨明受苦所在,怎麼做呢?...我們堅守本分作實際的事:對身體需求的照顧、花時間弄清楚症狀的細節、靜靜地接受家人憤怒與要求、護理照顧的施行方式,在在都能平撫那說不出口、而又無以言喻的靈性痛楚(inarticulate spiritual pain)」。(13)
在此,感謝所有與我們相處過的老師,用病痛的身體教導我們:關於醫學的知識,以及,關於生命的真相。
參考資料:
1. Doyle D. & Jeffrey D.: Palliative care in the Home. NY: Oxford Univ. Press, 2000. pp 71-82
2. Taylor et al (1995) Oncol Nurs Forum 1995; 22(1): 31-39
3. Dein and Stygall Palliative Medicine 1997; 11:291-298
4. NANDA, North American Nursing Diagnosis Association(筆者譯)
5. Etchells et al: Consent, in Singer ed.: Bioethics a the bedside – A clinician’s guide . Canadian Medical Association. 蔡甫昌編譯,台北:財團法人醫院評鑑暨醫療品質策進會2003, p.2
6. Buckman, R.: How to break bad news-A guide for health-care professionals. London: Pan Books, 1992, pp 44-53
7. 黃曉峰:同理心與訓練。於:安寧入門-醫療專業人員自學手冊,台北:行政院衛生署國民健康局。2006,頁82-95
8. 許禮安,病情世界分析之一:控制與失控,安寧療護,2003;8(1):83-91
9. Highfield and Cason: Cancer Nursing 1983: 187-192
10. Walter, T.: Palliative Medicine 1997; 11:21-30
11. 呂素貞:超越語言的力量。台北:張老師文化。2005,頁44
12. Foley,KM: Acute and chronic cancer pain syndromes. In: Doyle, D. et al ed: Oxford textbook of palliative medicine. New York: Oxford U. Press, 2004: p 301.
13. Saunders C.: Spiritual Pain. J. of Palliative Care, 4(3):29-32, 1988
- Dec 26 Fri 2008 21:23
靈性對話 曉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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